魯豫深度對話音樂教父李宗盛

2011070516:16


魯豫(以下簡稱“魯”):為什麽會搬到北京來呢?

李宗盛(以下簡稱“李”):我蠻想了解這裏的人在想什麽的。然後,我的婚姻裏有一些變化,所以,在哪裏失去的,在哪裏跌倒的,在哪裏爬起來吧。

魯:你並沒有跌倒啊?

李:心理上是的。

魯:40多歲重新開始經歷一個人的生活,會害怕嗎?

李:我覺得對男人來說特別是這樣的,最大的要害就是再也受不了寂寞。將來可能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是這種狀態,我現在在練習不讓寂寞變成致命傷。

魯:之前的哪一首歌跟你目前的心境最符合呀?

李:《陰天》,莫文蔚的《陰天》。那個詞蠻耐人尋味的。

魯:歌詞你現在還能說幾句嗎?

李:感情不就是你情我願,最好愛恨扯平,兩不相欠。愛情不就是一人掙脫了,另一人去撿嘛。所以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辯,女人沒有必要楚楚可憐。我在想,其實感情這東西,一個人掙脫了,一個人去撿,就是人家講的,你的魔鬼是別人的天使,你的天使是別人的魔鬼。所以也沒有什麽好太在意的。

魯:你最近沒有寫歌嗎?

李:最近寫不出來,一年多的時間裏,下筆就停住了。比如我的新唱片要出,我已經錄好了音樂的部分,錄好幾個了,統統沒有歌詞,我怕會露出馬腳,我怕被人家知道。

純兒、安兒和喜兒

無論李宗盛在這次婚變中處於什麽角色,他都是一個非常好的父親。李宗盛的兩次婚姻,帶給了他3個女兒,他給她們取名為純兒、安兒和喜兒,希望她們能夠平安快樂地生活。第二段婚姻結束後,林憶蓮帶走了他們的小女兒,而前妻所生的兩個孩子則留在了他的身邊。

魯:所有的人都說你是一個特別好的爸爸。

李:以我的標準來講,我現在能做到的都是很容易做到的,而且我覺得那其實是我的需求,因為我需要女兒的擁抱,我需要感受到她們存在。

魯:你覺得好父親是什麽樣兒?

李:如果是一個好父親,就應該放下所有的貪圖,把時間都給她們,可是我現在做不到。

魯: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做父親時,在產房看到自己的女兒的感受嗎?老大是純兒?

李:我沒敢進去。那個時刻我沒有特別感動,我不知道將來會是什麽樣子。到喜兒的時候有比較多的感受了,因為我已經40歲了,然後,很辛苦,經歷很多波折,才有喜兒。

魯:覺得難嗎?

李:蠻難的,最難的地方是讓她們覺得世界並沒有改變。有時候我想去遮掩,想去跟她們講,沒事兒,爸爸很好,什麽都很好。我覺得這個最難,因為有時候你自己都不信。

魯:她們喜歡你的音樂,喜歡你的歌嗎?

李:一般。

魯:按年齡來說,她們應該還沒有到喜歡的時候。

李:對,我被強迫聽她們聽的東西,就是周傑倫哪,麻吉、潘韋伯啊,什麽“5566”啊這些,我都很熟的。

小李的《阿宗三件事》

被稱為小李的日子,是李宗盛最珍視的時光之一。那時,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瓦斯行老板的兒子,長得不好,成績差,習慣作配角,不被重視,但也是這些經歷,在不知不覺中構成他敏感而低調的性格底色。

魯:現在周圍的人還稱你小李嗎?

李:沒有,都叫大哥。我現在開始叫我自己小李,開始懷念那些叫我小李的人,他們都上哪去了,那些老朋友?

魯:《阿宗三件事》,寫的就是你的童年生活嗎?

李:對,那個歌挺有趣的,那時候我們做一個專輯叫《新樂園》,讓每一個創作的人自由發揮,我就想講一個關於我童年的故事,講我的出身,因為我出身很平凡,一個瓦斯行老板的孩子,書也念得不好。

魯:瓦斯行是幹什麽的?

李:煤氣。

魯:哦,就是我們說換罐兒的,是吧?

李:對對對。我小學二年級,我們家開始做瓦斯行。我父親1949年、1950年之後就去臺灣了,當教員,他其實生性蠻浪漫的,瓦斯行開得也不好。我媽比較認真,非把一個事兒幹好,托了很多關系———那時候瓦斯行要牌照的———弄了一個瓦斯行給我爸做。我媽也是教員。我後來考高中沒考上,對我媽的打擊比對我的打擊還大,我媽就托了關系,把我弄到一個補習班。念了10個月,給揍得!

魯:誰揍啊?

李:老師嘛。我們老師打人是用飯瓢,“啪”,一巴掌,打你臉上。

魯:那家長能幹嗎?

李:肯哪,當然肯哪,只要能夠考上高中,為什麽不行呢?然後,老師還拿那個藤條抽你大腿的內側。

魯:哎呀。

李:特疼,一下就跪下來了。

魯:你屬於被打得比較多的吧?

李:對。第二年再考,全班只有兩個沒考上,一個是我,另外一個同學,我認為他有輕微的智力問題。真的,就我們兩個人。記得看榜的時候,我根本不敢去。我騎單車去的,一堆人圍著放榜單,我在那邊盤啊,盤很久,沒敢去看,然後我就回家了。回到家,我母親在廚房,也沒問我什麽。其實我家裏對我能不能成為一個有用的人這個事情是不抱希望的。這樣我在家裏就幫忙做一些事,我會修瓦斯爐啊、熱水器呀,什麽都會。我們住在一個菜市場旁邊,所以我在《阿宗三件事》裏面就這樣寫了。我必須扛著瓦斯,穿過臭水四溢的夜市,那裏三教九流都有。

魯:你要幫人家送煤氣罐是嗎?

李:對呀,人家打電話來,我騎摩托車,穿個夾腳拖鞋就去了。在我稍微有些成績之後,那段日子常常提醒我:小李,你是哪來的?啊,你就是一個很平凡的人,你,沒什麽特別的地方,沒什麽高超的能力,你總得記著你從哪來的。這也是我父親給我的提醒。

失敗,一直失敗

中考失敗後,李宗盛的姐姐帶著他四處報考,但成效甚微。國立藝專的考試中,聽寫和試唱的兩個零分,撕裂了他對音樂的最後一點想法。李宗盛曾說,在當時,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是一個可以在社會中存活的人,因為每走一步,他都會被一再告知,他將註定沒有出息。也許為了賭一口氣,李宗盛最終考上了一個叫新竹明新的私立工專,分數還不錯,但離他的夢想卻更遠了。

李:後來我就念工專了。

魯:讀什麽?

李:讀電機,住校。那5年的時間,對我性格的形成是很要緊的,因為我非常寂寞、受挫。工專念的是理科嘛,我理科根本一塌糊塗。像什麽流體力學,解一個題要解三個黑板才解完。

魯:天哪,那5年怎麽熬啊?

李:第一年僥幸混過。第二年有專業科目,微積分什麽的就開始了,我就“蒙”父母。因為每年如果你學分蕩掉的話,就得留下來暑修,把學分修完了才能回家。每年我都不動聲色,照樣回家。

魯:那學校不找你呀?

李:欠著嘛。到5年了,人家都畢業了,我可能只修了50個學分,還欠200個學分,非常仿徨。後來我斷斷續續又念了兩年,還是沒念完。所以,比如現在我跟年輕朋友聊天,我就會說這些……當然我不是說學歷無用,不是這個意思,我的意思是,有的小孩兒開竅特晚,像我,就很晚,比如我對異性的好奇和采取行動,都是20歲以後的事情。那時候跟商專的女生去烤肉啊什麽的,我覺得慘綠慘綠的,你知道,我滿臉豆子,長得又不帥,人家不理我的。

入行:那一刻眼淚落下

明新工專成了李宗盛記憶裏永遠的灰色,但“木吉他合唱團”的成立無疑為這片灰色帶來了薄光。木吉他合唱團是李宗盛和其他幾個好友共同組建的,以本土民謠為主,風格內斂,在當時由電吉他引領的校園中並不十分走紅,但卻是李宗盛音樂生涯的基石。

魯:你在裏面是主唱還是什麽?

李:主唱之一。我吉他彈得不好,因為我送瓦斯嘛,手比較僵,所以我練琴要比人家費工夫,比較呆板,比較笨。

魯:你當時覺得自己會幹什麽?模模糊糊覺得將來會做音樂嗎?

李:我想做音樂。我只是覺得,我的人生不會這麽慘,我不會是這樣子。

魯:你們那個樂隊在學校裏面受歡迎嗎?

李:還行,可是我不是最受歡迎的那個,我們有個吹長笛的,啊,一表人才,個兒很高,叫陳永裕,他很受歡迎。還有一個江呆江學世,吹口風琴的,濃眉大眼,山東人,他也很受歡迎,我不行。

魯:但當時覺得在臺上的感覺好嗎?

李:一般,反正我們很認真。我們會去定做西褲、馬靴,西褲燙得很挺,兩條線。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臺灣一個比較大的地方演出,我上臺,腳抖得不得了。後來我們同學跟我講:哎,小李,你西褲線怎麽一直動?

魯:你的事業是什麽時候有轉機的?李:我那時候有個女朋友,叫鄭怡,她要做一個唱片,那時候,我很想進這行。

魯:你想進這行做什麽?

李:我不知道,可是,我白天要送瓦斯爐啊什麽的,到錄音室裏面吹冷氣,看制作人在那個調音臺前面很有權威的,我覺得這樣的工作環境我喜歡。那時候鄭怡有一些企劃的會議,比如選歌啊、定方向啊,我就會以鄭怡男友的身份跟著去。有一天早上我在家裏,電話響,一個企劃叫楊嘉,對我說:小李,昨天你有沒有看報紙?我在睡覺,我說看什麽報紙?他說:鄭怡的制作人去大陸了。我說真的?我心裏馬上就樂了,我反應很快的。果不其然,楊嘉接下來就跟我講:小李,下午你到公司來一趟。我就知道這個活兒可能是我要接。那是我第一次當制作人。

魯:那他們怎麽知道這個活兒你能接呢?

李:因為他們沒選擇。

魯:你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坐到制作人的椅子上時那個感覺嗎?

李:那天錄音我很早就去了,很早就把譜印好,把該買的煙啊、檳榔啊、盒飯啊什麽都準備好,母帶也從公司抱來。當我聽到聲音在錄音棚的監聽裏響起的時候,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。就是你的夢境,你所期望實現的!在這一刻你會想:這是我的一份工作———制作人!那個瓦斯行的求學無成的小鬼!

魯:那一刻感受最深。

李:對,永遠都忘不了。有一次校園演唱會,我很晚才到,站在後面,然後我就看臺上,鄭怡在那裏唱歌,現場那麽多人給她鼓掌……我就問我自己:這都是我造成的嗎?這是真的嗎?我那時候感覺到,我做的一件事情,改變了一個人的人生。

魯:那種感覺特得意、特興奮?

李:對,這也是

我甘心在幕後的原因。幕後很寂寞的,所以你要忍得住,要知道自己是誰,樂在其中,讓事情發生成那樣子,你才能夠坐到幕後。

魯:鄭怡是因為那張唱片一下子紅了?

李:對。

魯:那張唱片也讓你在這個業內的地位鞏固了?

李:沒有,行業不會這麽快接受你,不會的,你就是小鬼,是“蒙”到的。他們覺得這小子還行,可是並不認為我會怎麽樣。

魯:那你自己對自己的判斷呢?

李:我那時候一年只做一張唱片,我很怕下一張就不行了,我很怕我那個夢一下就消失了,然後我又要回瓦斯行了。

“李吉他”夢工廠

如果說鄭怡的《小雨來的時候》還不足以讓李宗盛走向成功,那其後他為張艾嘉制作的專集《忙與盲》則不容置疑地穩固了他在音樂界的地位。從1986年開始,李宗盛進入他創作的黃金時期,《寂寞難耐》、《我終於失去了你》等歌曲紛紛出爐。1990年,他為趙傳創作《我是一只小小鳥》,1991年,他推出一系列歌曲,《凡人歌》、《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》、《漂洋過海來看你》、《明明白白我的心》,每一首都擲地有聲,即使十年後的今天,仍然盤踞在各大KTV的金曲榜中,無從取代。

魯:你知道你自己一共寫過多少嗎?

李:我知道,一共300首吧,算是挺少的。魯:算很少的?

李:很少,20年,300首,一年也不過15首歌。

魯:你現在辦了一個吉他廠。

李:不能算是廠,就是一個小的作坊,做吉他,實現我的夢。

魯:你的夢是什麽?

李:我最早的夢是當木匠。我覺得木匠是很神奇的工作。我開始彈吉它以後,我就喜歡琴了,所以我現在有一個作坊,做我的吉他。

魯:叫什麽牌子啊?

李:李吉他。

魯:哦,李吉他。賣嗎?

李:我不知道要不要賣,因為量很少。

魯:但是你肯定越做越來越多呀。

李:不見得,因為它是手工的琴,我自己也參與做一部分。現在只有幾十把琴,一個月一把兩把,我已經做了兩三年了,就是自己玩兒的。比如說大佑用我的琴,然後我就給他寫封信,這個我覺得蠻要緊的,我會很樂意他們分享我的夢。

魯:現在你工作的安排、時間,跟以前有變化嗎?

李:比以前好很多,我不太熬夜,我這人也沒什麽應酬,不太喜歡出門。我前一陣子做演唱會宣傳,做了兩天,我就已經不行了。

魯:那你偶爾登臺演唱,會享受在臺上那感覺嗎?

李:不太享受。

魯:但是現在腿不會哆嗦了。

李:不會,可是我還是緊張,因為我記不住歌詞。

魯:忘過詞嗎,在臺上?

李:忘過的。

魯:那怎麽辦呢?

李:曾經假裝喉嚨不好,然後在“嗯”的時候趕快去想下一句是什麽。

魯:不行把話筒留給觀眾大家一塊兒唱?

李:不是,太丟臉了,我不會做這個,華健可能會,他是這個路數,我不太行。

魯:還會有以前那種感動嗎?就是第一次到校園聽鄭怡在舞臺上唱歌,你在那個黑暗地方呆著,內心那種得意,那種驕傲,現在還會有嗎?作為幕後的那種感覺,還有嗎?

李:我自己在臺上的時候,有幾次。

魯:剛才我說你看起來很好,你說那就好,那實際好不好呢?

李:反正我就是在中間吧,不會更不好,差不多就這樣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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